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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我來黃州,已過三寒食。年年欲惜春,春去不容惜。
今年又苦雨,兩月秋蕭瑟。臥聞海棠花,泥污燕支雪。
闇中偷負去,夜半真有力。何殊病少年,病起頭已白。
春江欲入戶,雨勢來不已。小屋如漁舟,濛濛水雲裏。
空庖煮寒菜,破竈燒濕葦。那知是寒食?但見烏銜帋。
君門深九重,墳墓在万里。也擬哭塗窮,死灰吹不起。

 上文取自故宮寒食帖網頁,惟略去作者自點筆誤部分。「頭已白」故宮網頁原文作「須已白」蓋判讀有誤,一並修正之。行書「須」字偏旁多作三點水,以點或短撇起筆,無論長撇短撇,筆勢皆向左。原稿筆以平出,勢乃朝右,故是「頭」字無疑。又以文意論,嘴上無毛才是少年,尤其須是頷下之毛,少年有須,已可側目,今少年人下巴長著白須,看起來會不會太詭異?誰又看過這樣的少年呢?
 何以用「病少年」來形容為霪雨所摧殘的海棠?
 寒食節在農曆二三月間,海棠花期剛開始。東坡此間身體頗有不適,臥床日久(作寒食詩後數日,另詩有句「黃州使君憐久病,送我五更紅一朵」可證)。也許是躺著聽到家人在屋外驚呼:「棠花都掉了!」或者他主動問家僮海棠花開得如何,而被告知。然如為後者,大概會寫成「臥問」,而非「臥聞」。總之,這些青春年少的海棠花,花容尚未向世人充分展露,即已被風吹雨打去。想見其落英繽紛,紅花如胭脂,白花似落雪,盡皆沾滿污泥,無聲無息委頓一地。待如此一番長雨過後,少年棠花已面目全非。
 
 李白詩如「舉頭望明月,低頭思故鄉」。如「吾愛孟夫子,風流天下聞。」。如「我本楚狂人,鳳歌笑孔丘。」如「朝辭白帝彩雲間,千里江陵一日還」等皆疏朗曉白,直寫胸臆。東坡寒食詩也極平易近人,所以黃庭堅說「此詩似太白」,且「猶恐太白有未到處」。

 太白未到處者何處?曰:或在東坡遣詞之天馬行空,放任不羈,令人讀之腦中忽有電石一擊者,如「暗中偷負去,夜半真有力」。也在他慣於苦中作樂的幽默感,如「也擬哭塗窮,死灰吹不起」。有力與死灰皆典出莊子。
 莊子大宗師說:「死生,命也,其有夜旦之常,天也,人之有所不得與,皆物之情也…夫大塊載我以形,勞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夫藏舟於壑,藏山於澤,謂之固矣。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,昧者不知也。藏小大有宜,猶有所遯。若夫藏天下於天下,而不得所遯,是恆物之大情也。
 生死有命,就像天黑天亮是自然的規律,人全然插手不得,此萬物之常情。天地容納了我這小小的驅體,讓我為生存勞心勞力,到老了可以稍微放鬆,然後長眠而獲得真正休息。所以,讓我們可以好好地生存的天地,也就是我們理當好好安息之所在啊。把小船藏在山谷裡,把大山隱匿於湖泊之中,自以為萬無一失,結果到了半夜,還是被無法想像的大能者給馱了去,而蒙昧的你我渾然不知。小舟大山都這麼寶貝的去善加藏匿,結果還是失去。那不如把它們當作是天地的一部分,讓它們與天地融為一體,等於把天地藏在天地裡,也就不會不見了,這是宏觀的看待天地萬物啊。
 前面所說「藏小大有宜」的藏,是珍藏的藏,同樣,年年欲惜春的惜,也是珍惜的惜,並不是惋惜。每年都想好好珍惜把握春天,春天是耕種的季節,應該好好耘田播種,以待秋收冬藏。至少,正經八百的欣賞一下海棠花也好啊!無奈接連下了一兩個月的雨,下出了秋天的蕭瑟。「闇中偷負去,夜半真有力」點出人面對大自然的無可如何。但花的生住異滅,正如人世的生與死,都大可無分別的對待。
 晉書記載阮籍喜歡一個人駕著車亂跑,而且不走正路,常常走到沒路了,便哭鼻子回來,是所謂「哭塗窮」。這本就是有點搞笑的故事,並不悲慘。以東坡的個性(林語堂說他是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,差幾近之),每次想到這個阮籍,大概都想笑吧?豈會如一般望文生義者所以為,是在悲嘆自己的窮途末路呢?死灰吹不起的死灰,是「心如死灰」沒錯,但非現代形容人生整個無望,所以心如死灰的用法。見莊子齊物論:
 「南郭子綦隱几而坐,仰天而噓,嗒焉似喪其耦。顏成子游立侍乎前,曰:「何居乎?形固可使如槁木,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?
 南郭子綦靠著小桌子在地上靜坐,仰著頭對天吹氣,呆呆的像出了魂。他的弟子顏成子游站上前來,說:老師何其安然自在呀!外相固然可以靜坐成枯木一塊,內心也能坐到像死灰一樣嗎?
 形如搞木、心如死灰,即如佛家所說灰身滅智。南郭此時是處於出離忘心的狀態,完全不會想要找個人抱頭痛哭。而齊物論在師生一番對話之後,莊周接著編派出一套萬物一齊,包括是非、成敗、彼此、好惡、生死乃至日夜天地…等等,皆平等無二的道裡,與大宗師所謂的「藏天下於天下」實相呼應。東坡作此詩必然想到莊子諸篇,這也才是他「死灰」本意。
 他其實是有點促狹的自嘲說:「我也想學阮籍一樣,為自己的走投無路大哭一場啊,只是內心已冷卻靜止如死灰。」就像寒食祭祖火熄後的紙錢,不會再隨熱對流飛揚,恰似南郭子綦的無情無心哩。(三月七日東坡與朋友遊沙湖,回來作定風波,詞曰:莫聽穿林打夜聲,何妨吟嘯且徐行…回首向來蕭瑟處,也無風雨也無晴。心態一貫,宜並讀互證。)
 春江欲入戶,描寫得毫不誇張。詩作於神宗元豐壬戌五年的三月,「雪堂」則成於二月大雪之中,這時東坡舉家仍居「臨皋亭」,且從後赤壁賦知,直到十月,東坡還在臨皋。「亭」即驛站,臨皋亭是個水驛,濱臨長江,當有不少供行旅歇腳打尖的館舍,聚集的人想也較多,附近生活機能應該不錯,蒙黃州徐大受太守垂顧,讓東坡一家子在此暫時安頓。說是暫時,也住了超過兩年半,事實上整個黃州時期,他們在這裡待的時間比在東坡雪堂長甚多。
 東坡在給司馬光的信上曾說:「寓居去江無十步,風濤煙雨,曉夕百變」,長江的飛煙濤沫,都能隨風直接吹到人臉上來了。但去江無十步,應指的是雨季,若枯水期便離江如此之近,漲水的時候就不是如漁舟,而是如潛艇了。
 空庖、破竈也是現場寫生。濕葦則這時節應該大部分人家都是這麼燒的。東坡無積財習慣,「俸入所得,隨手輒盡」,雖曾當過不小的官,從不知聚斂為何物。此時他薪俸至薄,又無積蓄,還得靠自己躬耕東坡,種稻種菜,「日炙風吹面如墨」才能生活。不過就像他在前信所說:「雖有窘乏之憂,亦布褐藜藿而已」,大不了穿粗布衣吃野菜過日子。物質上的困難,對素不重物質的人來說,又有何憂?
 生活的艱苦,東坡當容易適應。官場的起伏,富貴非所願,也不難看開看淡。而顛沛流離,或適可以藉機飽覽名山大川。假如讀者深入了解蘇子的處世態度,不輕易以自己的主觀價值來臆度,應不會從此帖讀出苦澀、悲涼,乃至心灰意冷。

 須知,愁苦從來不是蘇東坡的風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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