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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
 
 十年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,自難忘。  
 千里孤墳,無處話淒涼。       
 縱使相逢應不識,塵滿面,鬢如霜。  
 夜來幽夢忽還鄉,小軒窗,正梳妝。  
 相顧無言,惟有淚千行。       
 料得年年腸斷處,明月夜,短松崗。  
 
 北宋英宗治平二年仲夏﹝西元1065年﹞,二十七歲的王弗病逝京城開封。遵老蘇之意,當歸葬眉山老家與婆婆程氏相伴,因此暫厝京西。時東坡正值而立,長子蘇邁年僅六歲。翌年蘇洵亦逝。一個多月後,蘇氏兄弟二人扶二靈回鄉居喪。後年除服,年底返京述職。此前東坡已先與王弗堂妹王閏之拜堂,便舉家赴京。這年東坡三十三歲,閏之二十一歲。以當時一般人的婚齡,閏之年紀已屬偏大,所以有人猜測這樁婚事可能弗方逝便已決定,由於現實的需要。不過對於自己的再娶,東坡心裡其實是有所愧疚的,至少一直到寫詞之時。古人三妻四妾頗為尋常,何況這時王弗已過世三年多,這麼說是否對東坡的深情附麗過甚?詞人不必以專情見長,又何勞筆者渲染?這只是文字顯影後的真相。顯影液是詞中一個典故,未得者終不見其影。
 篇末「年年腸斷處,明月夜,短松岡」,主詞為誰?一般多主作者。這種直覺大概是順著前面之物事鋪陳自然展開的結果,不過如留心推敲,會發現這樣的人設既不合理也不自然。
 讀到年年二字,有人會不假思索以為作者打算每年去給王弗上墳,這是無視古代物質條件的輕率想法。短松崗指王弗埋骨處,即今四川省眉山市蘇洵墓,距蘇軾寫作當時所在的密州(今山東諸城)如從Google地圖上估算,大約兩千公里(四千華里)。不過地圖上呈現的是現代道路,北宋時之路徑比現在只有更長,不會更短。以當時的交通一趟少說兩三個月,來回可能花上大半年,上墳別說年年,一次都很困難。且王弗忌日是五月二十八日(農曆),年年此夜無明月,焉得詞中場景?更何況人死了十年才想到上墳,這樣的人,不知是如何感動到濟濟讀者的?
 這三句另一有代表性的翻譯:「想每年令我傷心難過的地方,就是明月之夜裡,你埋骨的短松崗」。這是指作者在心中遠端憑弔。然則「每年」,是在清明?或在王弗忌日?清明和忌日都很難與明月作連結。難道是中秋?清明掃墓是一年一度的盛會,幾個月後中秋節就再度追思有必要嗎?這種解釋是將無法身體力行的「腸斷短松崗」模糊成一個想像的概念,讓當事人在虛擬實境裡觸景生情,一切盡皆虛幻,則所有感動也不免虛妄。
 事實上蘇軾自居父喪完畢重返京師,此生便未再回過眉山,即臨死也交代胞弟蘇轍將他葬於河南嵩山。可知短松崗這地方在他心理,分量並沒大家想像那麼大。最後這幾句要表達的,不是字面上的斷腸、明月,也不是短松崗,而是東坡對於自己再婚一直覺得有愧,讓他將杜撰的故事中的主角類比於王弗。詞中腸斷處、明月,乃至墳實非孤卻稱其為「孤墳」皆有出處,讀後可豁然開朗。
 唐朝孟棨《本事詩》一書記開元中某張姓衙將,元配孔氏死後續絃。然繼室屢屢虐遇前人之子,諸子不堪其苦,哭於母親墓前,母忽自墓出,安撫孩子,並取白色頭巾寫下一詩,讓他們拿回去給自己的父親。詩曰:
 不忿成故人,掩涕每盈巾。死生今有隔,相見永無因。
 匣裡殘妝粉,留將與後人。黃泉無用處,恨作塚中塵。
 有意懷男女,無情亦任君。欲知腸斷處,明月照孤墳。
 首句故人二字語帶雙關,作者既是亡故的人,也是「但見新人笑,那聞舊人哭」的舊人。不過才說自己不恨,又立刻補上一句常掩面哭泣弄濕整條手巾。第三句「死生今有隔,相見永無因」意同江城子裡的「生死兩茫茫」。
 孟棨這詩並不洗鍊,惟對女性心理的描寫極為到位。如前述「不忿成故人」卻又「掩涕每盈巾」。及末段「有意懷男女,無情亦任君」不就是習知許多女子對自己所在意之事故作不置可否的矯揉心態?
 欲知腸斷處,明月照孤墳的「欲知」,翻成白話是
 「你知道嗎?」
 你知道嗎?斷腸人在月光灑落的孤墳徘徊悲嘆
 料得二字翻成白話是「我想會是」。將王弗代入本事詩後,作者與孔氏的時空對話是:
 我在想,妳大概也年年腸斷明月下的孤墳,在短松崗淒清的夜晚
 當然,這只是東坡的個人心思。王弗處境與本事詩孔氏迥異。閏之為人安時處順,天生雍容,自視堂姐之子如己出,東坡說她「三子如一,愛出於天」應非矯語。有一個可信賴的人代她繼續照顧丈夫和兒子,王弗地下有知應亦為慰。東波以孔婦類比王弗,其實兩人只有自己病死後丈夫再娶這點一樣,其他故事背景和後續發展並無相似,不過也可見他對於再娶之抱愧於心。古時不限一夫一妻制,然在東坡心裡,長久以來王弗就是唯一。 
 弗固沒不待年,生之夏花正當綻放即驟爾凋謝,而東坡仕途也才開始有點眉目。先生事業剛起步,兒子尚在學齡前,自己就撒手人寰,教她怎能安心無憾?東坡又怎能無憐無歎?王弗不因丈夫與幼子而掩涕盈巾,也難免要為上天對她的不公平而斷腸椎心。
 亡者能否自傷命舛殊不可知,但作者為其人生短暫而痛悼沉吟,則十年至今。十年間,妻死不滿一年再遭父喪,返京後又逢王安石變法,因理念不合與新黨時有扞格。兩年後遂自請外補,先到杭州再到密州,寫作時抵密州才兩個多月,可謂風塵未定。人在顛躓困頓時心中易出現精神之浮木,這個夢也反映了他對王弗在情感上的恆久依賴。潤之跟東坡年齡差距畢竟較大,雖「婦職既修,母儀甚敦」許多話題可能不像和王弗間那麼有共鳴。當四顧茫然之時,他可能已無數次在心裡呼喚過王弗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,夢也不知夢過多少回了,只是這次醒時夢境特別清晰鮮明,所以賦詞一記。東坡與王弗倆人的愛情故事不必虛構欺世,不必加油添醋,真人實事即是刻骨銘心的動人篇章。夢中那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的歷歷畫面,不禁令人想起李恕權的歌,稍作修改如下:
 每次都想呼喊你的名字
 告訴你心中的話
 面對面看著你的眼睛
 切換你梳妝的背影
 每次都想呼喊你的名字
 告訴你心中的話
 面對面看著你的眼睛
 你 模糊不清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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